月漉波烟 第25章

  总兵府是傍着稽河而盖的,河上泊着小船,可通附近的城镇。
  阿绚一开门,两条黑衣人影便迅速闪了进来,个子稍高的问:“你还好吗?”
  阿绚听到顾端宇那熟悉的声音,思念之情无端地涌上,虽只是一天不见,但再见时,又有久别重逢的喜悦,好奇怪呀!
  她无声地指着方乐江宿眠的院落,因是清冷的秋夜,月在云后、百虫入土,四周显得特别寂静,连守在店堂的士兵,也都倚在无风处睡着了。
  “记得,只要方乐江人头一落地,我们就跑,千万别回头。”顾端宇交代着,特别是阿绚。
  他们不吹熄房内的烛火,也不用迷魂香,为的是要方乐江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。
  没多久,他们已来到那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东厢房,方乐江正在纱帐内打着鼾。
  顾端宇用剑扯下纱帐,再挑开他的缎被,等他惊恐地起身时,才说:“方乐江,我们是阎王派来取你人头的!”
  被海中还有另一个半裸的小妾,她本能地放声尖叫,潘天望立刻用白布塞住她的嘴。
  阿绚站在屋内阴暗的角落,心跳加擂鼓,不敢动一下。
  “是——端宇——老弟——”方乐江终于认出来人,一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,吓得他的尿都流出来了,“饶了我!别杀我!”
  不是我要杀你,是张尚书和兄弟们不饶你,他们正在阎王殿等你呢!”顾端宇剑锋一转,血已流出。
  方乐江尖叫地说:“好兄弟,我……我也是不得已的……吴三桂绑我妻儿父母,要我就范,我怎能不从呢……”
  “我们南明多少兄弟家破人亡,这可曾是他们违背誓言的借口?!”顾端宇愤怒地说。
  “你……不晓得在缅甸时有多惨,屠杀一场接一场,皇上管不了、李定国救不了,我看了都怕……那根本不是朝廷,而是待宰的羔羊……南明完了,是吴三桂为我们解脱恶梦……”方乐江几近要崩溃,所以胡言乱语着。
  “结果,你也把千仞崖变成了屠宰场!”顾端宇剑一挥,寒光一闪,疯狂的话语如断弦般断裂。
  阿绚只听到未完的噱叫及物体落地的声音,血便梁红了纱帐。她尚未把情况弄明白时,一只手就用力拉住她,飞也似的往外冲去。
  在第一个转角处,阿绚狠狠的跌了一跤,跌得头昏脑胀、满天金星。
  “快走!”顾端宇说,并分别和潘天望架住她,让她脚不着地,三人迅速的穿过树丛,越过廊门,在身后的漆黑里,陡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喊。
  总兵府内立刻燃起烛油及火把,也惊动了稽城各地的官兵。方乐江因防报复,所以机动人员特别多,而他知道顾端宇熟稔水战,因此,稽河上的每座桥梁都有守卫,这倒是顾端宇所始料未及的。
  逃亡并没有想像中的简单,不过,任务已达成,三人都还算镇定。他们的船往河上轻捷地穿窜,避开所有聚着火光的处所。但要出城,桥洞是非过不可,顾端宇和潘天望哪着两把剑,一前一后地挡着。
  阿绚好希望此刻自己也能有武功,手中有几件武器,可是,众敌当前,她唯一能做的,便是用嗓子示警。一开始,她告诉顾端宇哪儿有明枪、哪儿有暗剑,后来则改为向官兵大喊,“忠王府三格格在船内,别轻举妄动!”
  话一出口,有几座桥上的守卫便停止了攻击,让船顺利通过。当稽州郊野在望,阿绚以为可以喘口气时,竟突然有一把长剑由顾端宇的背后飞来,她想叫,但嗓门已沙哑,只有以行动代替警告!她二话不说的扑向顾端宇,飞剑同时刺进她的左肩……
  一股剧痛传来,但她感觉麻木的仿佛箭是刺在别人的身上,月一下在河里,一下在天上,船过了最后一座桥,她听到顾端宇叫道:“阿绚——”
  是顾端宇在喊她吗?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,感觉他们又接近许多许多……
  “三格格为你捱了那一刀。”迅速划着桨的潘天望说。
  “我该死的知道!”顾端宇感觉心像被人拧绞般,痛苦地说:“阿绚,你实在是太傻了,那一剑我捱得起呀!但……你那么娇弱,如何承受得了?!你不该一再破坏规矩的……”
  他像在责骂她,但话中的痛直直地震到她的心底,如一种相通、一种感应,她低声地说:“我不要你死……你不可以死,定远侯不能死……”
  阿绚不断地重复那句话,让他的脸上出现比血更热的东西……他发现那竟是泪!他顾端宇竟然哭了?!
  他一生只哭过几次,为母、为父、为先帝,再来就是为义父。那些哭,是失怙失恃之悲,是孤臣孽子之痛,那么,这为阿绚流的泪,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?
  “不!你三格格更不应该死。”他用脸颊贴住她的颊,嘴中有她的血的味道,想停止她那剐绞着他心的话……
  潘天望拼命的划桨,到了沼兴,他们有熟人,就可以医阿绚的伤了。
  顾端宇紧拥着阿绚,就像那日在海上风暴中想保护她一般,从来没有人和他如此接近过,不是指身体,而是心灵。此刻,即使她已陷入昏迷,他仍能听到她内心最深处,正轻颤着“定远侯不能死”的声音。
  谁说定远侯不能死呢?自他走向反清复明的路,他身旁所有的人,包括至亲、好友、红粉知己,甚至是他自己,都认定殉国而死是他最终,且唯一的出路,有些人,尚且鼓励他这样做,以轰轰烈烈的牺牲,成为留名青史的英雄。
  但阿绚却不这样看他,从燕子浦开始,他和她接触的方式就极不寻常,她似乎不把他特定在汉人、乱党、志士这几个框框内,而是芮羽的哥哥,一名许久不见的亲人。
  他还记得,他要跳千仞崖时,看到她在巨石上哭喊的模样!他那随时可捐舍的命,为何她竟会如此看重,甚至三番两次罔顾自己来拯救他?他不明白,为什么她会如此在乎“顾端宇”这个人呢?
  天色逐渐发白,阿绚身上的血凝结成一大片,伤口不再恶化,气息也趋向平稳。顾端宇凝视着她姣美的五官,如天上轻灵的雪般飘飘渺渺的,却有能力去遮复巨大的山脉。
  然而,山是险峻刚毅的,不能牵扯一丝温柔、不能落入模糊不清,更不能破坏了所有的原则啊……
  山不愿欠云,他也不愿欠阿绚,从此,他的死,再也不能与她有关,再也不能了……
  阿绚觉得好累,是那种从来有过的疲惫,像血已流尽似的。
  仿佛又回到祭坛前,萨满婆婆念着咒,九跪九叩八十一拜,她觉得好热好昏,四肢都麻木得没有感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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